傍晚,坐公交车回家。坐在临近走道的位子上,左边靠窗坐着的是一位拎着白色棉布袋的老爷爷。是的,白色棉布袋,跟老家收拾干棉花的袋子很像的朴素材质,与之相对照的,老人脚上穿的是双擦得干干净净的黑皮鞋,很有修养的亚光的黑色。
但是首先吸引我注意的,不是这对比分明的黑白。
在我刚找到座位坐下的当口,老人家小心翼翼的从白口袋里摸出一张一块钱的纸币,毕恭毕敬的捏在手上,握在胸前。等到车子启动车内一干人安定之后,老人将手斜后举向走道那边的售票员。老人家的上海话我学不来,大概的意思是“之前的一块钱坐到这里差不多完了”。
那趟车是因乘坐站数多少而费用不同的梯度票价。一般都是你报上目的站名,售票员报出票价。不过这种售票方式容易产生两种冲突。常见的一种,是售票员报高票价,被常坐这路车的人识破,引发争执。另一种大概出现在前一种状况之后,乘客凭感觉对售票员产生怀疑,再来争论。
不管之前有没有经历我脑袋里反映的两种情况,老人家认真的态度,似乎是一种少见而可贵的品质。这样郑重补票的人,在乎的应该不是别人的态度或看法吧。老人家在意的,大概是心底朴素的自己,那种可以称之为灵魂的所在。
我的祖父,也是这样执着的人。
在曾祖父那代,我们家是真正的茅舍人家。好不容易奶奶嫁过来,带了些珠宝首饰之类,结果碰到解放后的公产运动。祖父当时是村里所谓的领导,大概是信仰的缘故,带头捐出了家里所有的财产。我们小的时候,就有听到村里年长的人说起我奶奶“五个手指都是金银珠宝”的故事。还有就是奶奶和姑妈经常感叹起的“五九六零年”。
奶奶念叨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祖父不肯从公家偷偷拿回些粮食来喂刚出生不久的孩子,以致新生的小儿夭折。姑妈感慨的,则是年幼的她拉着当时才五六岁的我爸,满田埂找野菜杆子吃的故事。
也听过爸爸说起类似的故事。爸爸初中毕业的时候,好一些的出路都要争取。所谓的争取,大约是父母亲戚关系说情之类的。第一等的前途是升学高中继续读书。爸爸无疑是个好学生。轮到我读书的时候,还经常有老先生叫住送我上学的爸爸,端端正正地问他生活做事的状况;我那位喜欢从老花镜后面抬眼看人的舅爹,对爸爸也是与其他外甥格外不同地好;据说当时爸爸能做一手漂亮的文章,写一首漂亮的毛笔字。文章没看过,毛笔字可是我小时候过年的一大彩头。邻居和族里的很多人都会请爸爸写春联。而我,就会在旁边得意洋洋地听那些大人们说的好话,顺便在跟过来的小孩子们面前骄傲一把。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,湾里公家的帐,管事的人整理着有困难的时候,会拿到我家里,请爸爸一五一十算清楚。彼时我的父亲未有一官半职了。这样的好学生,没有得到升学的机会,也没有得到第二等当兵的出路。学业中断,是爸爸一直引以为叹的事情。
还有我的叔叔姑姑们,说起他们同龄人手里的传家宝,也会叹息。若是本来就没有,也不会有这样的遗憾。本来可以拥有却失去,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吧。
这些故事,这些叹息,似乎从来没有听祖父说起过。让祖父讲故事,总是他解放前帮人做工解放后修堤开河的所见所闻。
大二那年寒假,爸爸工伤住院,七十多岁的祖父挎着竹篮走近两个小时的乡路,去给爸爸送家里柴火灶熬出来的浓粥。未曾想,半年之后,还有这般行动力的祖父就过世了。很多人对他的评价都平淡,大概说他不善于经营家务,也不精明。
看到那位认真的老爷爷,想起祖父这种种,突然地我想,祖父生前,或者曾经,是有一直坚持着的信念的吧。我的祖父,是一位有着朴素质华灵魂的老人家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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